无名

章二 东洋秘术

明楼是被粥香叫醒的。

山洞外头似乎在落雨。雨点打着洞口的藤蔓，“唰唰“作响。洞内西侧一个用石头搭建的简易灶台上熬着一锅粥。

阿诚坐在灶台前拿竹制长勺仔细搅拌。微弱的光线穿过藤蔓间隙斜洒进来，将他清俊的轮廓笼罩成模糊的一片光。

阿诚舀了一勺粥汤，纤长的手指捏着长柄，却没有往嘴里送，而是往左侧忽然一甩。粥汤洒落的同时，听得“咚”一声，那马勺头被长剑削到了地上。长剑誓不罢休，往前直刺过去，将将戳到明诚面门。

明诚以勺柄做剑使出一招松山望月，奈何以卵击石，勺柄又被削去一截。明诚干脆扔了勺柄，拿足尖点地，往后疾退，哪知后头便是石壁，无可退避，眼看剑尖便要划过自己颈边。

说时迟那时快，明诚身子一矮，明楼只觉眼前幻影一闪，对方竟凭空消失。紧接着，脚底有悉悉索索声音透出，身后很快便传来明诚的声音，“我好心救你，你却要来杀我？”

这一招实在眼熟，便是那一日明楼亲眼所见，不但他亲身尝试，更见此人以此招从他父亲的身前到身后，然后拿剑直刺。他的父亲，便是死在此招之下！明楼脸色大变，眼里着火一般泛着血红，脚尖一点，身子朝后反转，一柄长剑气势如虹，直刺眉心。“你这遁地之术何处学来的？”

明诚身子又矮，明楼剑尖却忽然转了角度，直刺明诚所占位置的地上。

矮了半身的明诚身子歪倒，眼看要扑到。却见他双手一撑，身子往后平直跃起。明楼脚法超绝，早他一步封他后路。哪知明诚也有后招，腰软如水蛇，以常人无法想象之角度从明楼身侧滑了过去。

“遁地术？你倒是会起名！”明诚呵呵笑道。

笑声拂耳而过，明楼只觉耳垂上被鼻息一喷，紧接着半边身子酥麻起来。便是在失神一霎，明诚身子已往后掠去，软腰放低，竟又遁地而去。

明楼醒过神来，忽地跃起，倒立握剑柄仅以剑尖着地迅速平移——这一招“借柳拂地”称得上出神入化，剑剑直中明诚藏身处，至壁角处，明楼用力往下一刺。

剑入土半寸，忽然插住不动，如有千钧裹负剑尖，似乎还能闻到“嘶嘶”的细微声响。明楼心知不妙，忙往回拔剑。手上使了五六成的内力，将土地豁出个细长状的口子。土地之下埋着花岗岩，那花岗岩缝里，竟团着花瓣色长虫。那长虫蛇腹如碗口粗，蛇尾却极细，麻绳一般扭在剑身上，见了光后立刻抬起三角脑袋伸出分叉的蛇信子往明楼方向探。

明楼适才一心要杀阿诚，此时见这长虫，却记挂起尚在地底的阿诚的性命来。分神瞬间，那长虫不顾剑上锋刃，迅速缠将上来，一对尖牙眼看便要咬上明楼手腕。却听“簌”一声，有石子破空从明楼身后擦着他的手臂往蛇嘴里飞进去，内力之大竟是自里向外将蛇头钉到了石壁上。

明楼清醒过来，立即提剑追刺过去，连皮带肉沿七寸处将蛇头削了下来。

明诚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，一边说，“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找对我隐身地地方了吧。“一边捡起落在地上的长虫尸体，甩了甩，得意道，“可以吃蛇羹。”见明楼依旧一脸煞气，作防御状，“你还有力气打？我在你睡着时喂你几口蜂蜜水，可不是让你跟我打架的。”

“你喂的我蜂蜜水？”睡梦中，确有一人将自己托起，半抱在怀，他还能听到那人胸膛里有力的心跳。不知是否梦中，明楼总觉那人动作声音无一不美好温柔，自己靠在那人怀里，似乎还反扑搂过那人的腰。接着，便有温热的甜水淌过自己干涩的喉间。梦里头，他还在想，将来若是娶妻，便是要娶这般贤妻，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，他甚至感觉自己在梦里都要遗了。想到梦中人便是阿诚，明楼顿时面红耳赤。

阿诚哪里能猜到他的心思，只以为他打架余热未消，“我若想要害你，早就有一百个机会杀了你，还能由得你活到现在？明楼，刚才我可是又救你一命。”

明楼神色忽地又变，目光炯炯盯住阿诚，“你知道我是明楼？”初遇时，他记得自己只是透露了小名蚺奴。

阿诚笑了一笑，“若非知道你是明楼，我何故跟你，还专门花一天找工具材料来给你做粥？”

“你到底是谁？”明楼又拿剑横指。

阿诚轻轻一笑，伸出修长如白玉的食指与中指，夹住剑尖，“看你肚子都叫半天了。就算你要跟我打，也得有力气才行。”

明楼并未使力，轻而易举便叫明诚将剑拿到了手上，颠了颠，“剑不错，刚好可以劈蛇。”又指着地上的马勺头，“那儿有口碗，拿这个自个儿去舀粥喝。”

明楼心里其实已经判断这名为阿诚的青年与自己并无恶意，只是面上仍是保持警戒之色。他顺着阿诚手指看过去，见那马勺头早被灰土沾满，不由便面露嫌弃之色。

“那是你削到地上的。”阿诚立即说道，指了指洞口淅淅沥沥的雨丝，“无根水洗勺，总不能还要我动手吧。”

明大少爷何时被人这么使唤过，此刻却一声不吭地去洞口接了水洗勺。才洗干净，又接住阿诚抛过来的碗和桶。

阿诚在洞里得逞地笑，“洗好碗，再接桶水，晚上吃蛇羹。”

这人，到底是从哪里搬回来那么多东西的？

明楼心里犯嘀咕，事情却是照做的。好不容易接完水坐下来舀粥喝，已是饿得眼冒金星。明楼这会儿才觉出刚才空肚子打架实在是大大不理智。

阿诚这锅粥熬得极妙，米粒儿晶莹剔透，粒粒分明，汤水浓稠，裹了点儿肉沫，葱花是阿诚趁着明楼去接水时先撒的，此时正是葱香四溢。

明楼忍不住吞了好几口唾沫，才将肚子馋虫压下去，看着明诚细白的手指捏着没有柄的马勺头舀出一碗来递给他。

这真正是明楼有生以来喝过最美味的粥了。他看着在一旁全神贯注剥蛇皮的阿诚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，这人失踪一天大概是去买锅碗瓢盆了。

这青年委实古怪，但却如其所言，对自己并无恶意。明楼心里怀疑，便问了出来，“你我非亲非故，为何要帮我？”

“你以为我想帮你？”阿诚冷笑，将剥好的蛇皮扔到一边，拿明楼的剑将蛇身切成断，一边切一边嘀咕，“没有姜，也不知做出来味道如何。”收拾好蛇，他拍了拍手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，催促明楼看信，“字迹认识吧。”

明楼才看了一个字，便已是泪盈眼眶。

卿卿蚺奴，

惊闻阁中巨变，汝不知踪，吾欲死而更生。

汝自小中正立身，道路之言姊不信也。日日盼汝不见汝，吾心辗转。

今得黎公消息，屡有歹人作恶，忌欲恒死，幸邀青瓷襄助。

不知信复，汝身何似。

汝当以安危重，韬光养晦。

今日已后，相去甚远，信使不达。

时气渐冷，望善将息也。

姊安，勿念。

姊书

明楼强忍眼泪，手指用力太甚，几乎要将信纸抓皱了。他反复默念几遍后才仔细摊平叠好放入怀中，抬起头来。彼时他眼中泪已干，愈发显得一双桃花眼灼灼闪光，“你是青瓷？”

“难道不像？”阿诚歪了歪头。

“青瓷行镖，世上无出其左右，但从来只保物。”

“镖者是人还是物，于我无大差别，价钱合适便可。不过……”阿诚笑了一下，上下打量明楼，“你确实是我行的第一个人镖。”

“大姐给你多少钱？”

阿诚做了个封嘴的动作，“钱银方面不便透露。不过你放心，既然接下这镖，我自然会将你去安全送到你想去的地方。”

“任何地方？”

“任何地方。”

“你就不怕我？”

“怕你什么？”明诚莫名其妙，“怕你是弑父杀母的大魔头？”他注意到明楼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，立即以调笑口吻续道，“还是怕你这个大魔头半夜袭击我？明楼，难道你希望我信那些流言？”

“你，不信？

“既然接了你这个镖，我自然是要信你！何况那些流言都是以讹传讹，没有谁是真正瞧见。”

明楼脸色稍霁，“所以，我也不该信当初你还曾假冒我的事。”

阿诚“扑哧”一笑，“没想到，你也知道这件事？”

“只要有人，便有传言。”

“这件事却是真的。”阿诚歪了歪头，“现在打算秋后算账？”

明楼摇了摇头，“既然你愿意信我，我也犯不着与往事追究。何况，你也并未以我名头行恶事。”明楼深深看他一眼，“只是，我还有一件事，需要询问与你。”

“关于我的武功？”明诚沉吟片刻，问道，“你见过这样的功夫？”

明楼脸色微微转暗，吐出一口气，方才压低了声线回答，“见过，至死都不会忘。”

“何时？何地？”尽管明诚已有收敛，眉目间仍是带出些许激动。

明楼盯住阿诚，“你似乎很在意这个人？难道这个人不是你？”

“刚才你岂非已试探过？”

“你的身法与他确实很相似，却还是有些不同。就遁地术来说，他比你娴熟，但你比他更多一些八卦阵法”

“我的身法里确实结合了八卦阵。”阿诚说道，“我想，也许你看到的那个人是我师父。另外，纠正一点，这不叫遁地术。而是神隐。”

“神隐？”明楼脸色变了又变，“昔日神隐乃是东洋秘术。你是东洋人。”

“货真价实中原人。至于你说这是东洋秘术，老实说，我头一回听说。”

“你师父教你之时从未说过？”

阿诚摇了摇头。

“你师父是谁，现在何处？”

“你先告诉我，哪里见的神隐？”

明楼眼里赤白交错，黑瞳里滚滚而来的仇恨遮也遮不住。明楼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道，“灭门那晚。”

阿诚沉默仅有一瞬，立即反驳，“不可能！”

“我见到那人确会神隐。”

“但我师父与日月阁无冤无仇。”

“你如何便知他与日月阁无冤无仇？”

阿诚答不出来。

“你师父叫什么？”

阿诚摇头。

明楼惊奇，“你连你师父叫什么都不知道？”

“自将我救起，他便以师父自居，我……”阿诚抬头，“你遇见的那个人模样如何？”

“蒙着脸，与你一般高，形体消瘦。”

“那便更不会是我师父，我师父比我高一些。你也说，神隐是东洋秘术，说不定是东洋人。”

“那夜混乱，我看错也说不定。若一个人想要掩藏身份，伪装也并非不可。何况我现在已知中原武林也有人学会了神隐。”明楼意有所指，见阿诚一脸不忿，续道，“阿诚，我相信你的话，诚如你所言，要杀我，你有很多机会。但是，我不信你的你师父。即便他不是那个黑衣人，他与这件事也可能相关。”明楼循循善诱，“若是能找到他，或许就能找到这件事的真相。”

“你想让我带你去找他？”

“你说可以送我到任何地方。”

“但是这个地方，恐怕不行。”阿诚说道，“很不巧，我也在找他。两年前，我师父便失踪了。”

明楼骤然色变。

“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可以送你过去的地方。”

明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。

“季白。”

“你知道季白在哪里？”

“这世上恐怕只有我知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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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件翻译：

亲爱的蚺奴：

听说家中发生巨变，你失踪了，我痛苦得死去活来。你从小就正直，顶天立地。流言什么的姐姐都不信。事情发生后，我日日期盼你能来投奔我，但是总见不到你，心里沸水煎熬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。听到黎先生的消息，总有人找你麻烦，我担心得要死，好在请到了青瓷保镖。不知道信收到时，你在哪里，身体怎么样？你务必以安危为重，韬光养晦。从今日起，你与我相距太远，通信就不方便了。天气渐渐冷了，注意起居身体。姐姐很好，不要惦念。

 

参照李世民给李治的家信写的。文言文水平有限，请指正。